哭毕刺史（八首选一）

君卧病时我亦病，我来君已弃尘寰。

人逢死别情怀苦，数定前生饮啄悭。

一榻琴书余画阁，万年魂魄恋青山。

西州门外迴肠绝，恨不将心似石顽。

康熙三十二年（），蒲松龄五十四岁，大概生过一场既久且重之病，回蒲家庄休养。其时，馆东西铺毕际有也一病不起，魂归道山。不知是病体实在不能前往吊丧，还是毕家念其病而不忍相告，蒲松龄竟没能与这位朝夕相处十数年的老朋友临终话别。《聊斋自志》云：“知我者，其在青林黑塞间乎！”毕际有虽然不能算是《聊斋志异》的真正知音，但对蒲松龄真朴狂傲的性格却颇能理解宽容。“海内更谁容我放？泉台无路望人归。”（《哭毕刺史》其三）“离奢始恨相知晚，聚久宁疑好会终？”（《哭毕刺史》其五）这应该是二人交往的真实写照。蒲松龄既然用杜甫的《梦李白二首》其一中“魂来枫林青，魂返关塞黑”的典故，也一定记得此诗的首句：“死别已吞声，生别常恻恻。”恸失老友，蒲松龄颇感情怀之苦，吞声伤悼，泣不成声。像毕际有这样的好人，老天悭吝竟不能让他多活几年，难道真如谚语中所说，人的一饮一啄都是前生注定不能多享受半分一毫吗？

毕际有生前善弹琴、喜读书，现在斯人已逝，惟留琴书满榻，长存毕府画阁之中。睹物思人，蒲松龄常常陷入精神恍惚之境：从老东家卧室书斋前经过，仿佛看到他仍在危坐鸣琴，偃仰读书；回到自己的书斋里，风吹帘动，时时感到他杖履而来。等清醒过来，明白这一切皆属幻境，就凄然有“人间顿觉风流尽”之感。人间风流虽尽，魂魄却永恋青山。青山，一名青林山，在今安徽省当涂县东南。南朝诗人谢朓曾筑室于山南，故又称谢公山。李白于前辈诗人，最是服膺谢朓，其《题东溪公幽居》云：“宅近青山同谢朓，门垂碧柳似陶潜，”表现出对青山的一派向往之情。据范传正《李白新墓碑》载，李白之孙女对范传正说：“先祖志在青山，遗言宅兆（即筑坟于此），顷属多故，殡于龙山东麓，地近而非本意。坟高三尺，日益摧圮，力且不及，知如之何？”范传正闻之悯然，因言之当涂县令诸葛纵。纵亦好事者，学为歌诗，乐闻其语，便道还县，躬相地形，卜新宅于青山之阳。西去旧坟六里，南抵驿路三百步，北倚谢公山，即青山也。宋杨万里《望谢家青山太白墓》诗云：“阿朓青山自一村，州民岁岁与招魂。六朝陵墓今安在？只有诗仙月下坟。”蒲松龄以李白比毕际有，表现对其才情与人格的极度敬仰。

西州门，晋时扬州刺史治所在首都建康城西，附近之门称西州门。《晋书·谢安传》载，谢安病笃，舆入西州门。太山人羊昙，为安所爱重，安死后，辍乐弥年，行不由西州路。尝大醉，扶路唱歌，不觉至州门。左右白曰：“此西州门。”昙悲感不已，以马策扣扉，诵曹子建诗曰：“生存华屋处，零落归山丘。”恸哭而去。蒲松龄说，我不能像羊昙那样避开西州门，而必须天天在毕府生活，所以每天忍受肠一日而九回的痛苦，恨不能将心变成无知无欲的顽石。

奂山，亦作“焕山”。《淄川县志》卷一《山川》：“焕山，县西十五里。西南接禹王山，北去为明山。旧有烟火台，今废。有山市，邑人多见之者，城阁楼台，宫室树木，人物之状，类海市云。”为古般阳二十四景之一。焕山之下，为淄川通往济南之孔道，蒲松龄赴济南乡试、西去王村西铺，皆经此道。康熙三十三年（），蒲松龄五十五岁。清明时节，打此经过，心跳手痒，忍不住赋诗一首。

吟鞭萧摵过长桥，三尺红尘小驷骄。

十里烟村花似锦，一行春色柳如腰。

榆钱雨下黄莺老，麦信风来紫燕飘。

游客登山真兴寄，海棠插鬓醉吹箫。

传统戏剧舞台上，文人雅士骑马出场，皆手执一枝彩穗马鞭。可见马鞭是最能显示其文采风流的重要道具。“鞭”和“吟”字结合，就好比麈尾之于魏晋清谈者、文明棍之于当年的英国留学生，是一种身份和风度的标志。在风清气朗的暮春，口吟鞭指、骑马过桥，最是可以入画之景。“萧摵（shè）”，有二解。一，凋零，零落。杜甫《法净寺》诗：“婵娟碧藓净，萧摵寒箨聚。”清曹寅《题柳村送别图》诗：“旧雨依稀留墨渖，残梧萧摵变商声。”既云“寒箨”、“残梧”，则零落之义可知。清明时节，不是“寒”、“残”之时，且马鞭无叶无皮，无可零落者，故不取此意。二，形容风吹树木声。刘禹锡《游桃源》诗：“日暮山径穷，松风自萧摵。”要么是蒲松龄误用词藻，要么只能取此义：春风吹在马鞭上瑟瑟有声，更牵动吟者之诗兴。谚云：“骡马大了值钱，人大了不值钱。”大骡大马虽然值钱，也极具审美效果，如“骏马秋风塞北”，如“铁马秋风大散关”，但那得与武士大将相搭配。蒲松龄写的是文人骚客或闺妇少女，所以偏偏喜欢个头小的。《聊斋志异·瞳人语》：“清明前一日，偶步郊郭，见一小车，朱茀绣幰；青衣数辈，款段以从。内一婢，乘小驷，容光绝美。”也是清明时节，也是乘小驷。驷虽小却极健壮精神，行踪过处也溅拂起三尺红尘。

蒲松龄手搭凉棚环视四野，数十里之内一片烟缠雾绕、繁花似锦，村村落落的粉壁红墙若隐若现，更是锦上添花；顺路望去，一行柳色将春天装扮得绰约多姿，熏风吹拂，柳条轻摆，仿佛列队的美人在扭腰起舞。几株高耸入云的榆树经风一逗，榆钱纷纷散落，黄莺儿已经逐渐消歇了动听的春之声。唐雍裕之《残莺》诗云：“花闲莺亦懒，不语似含情。何言百啭舌？惟余一两声。”麦信风，江淮间行船者指农历五月的信风。现在是清明，离五月的麦信风还早着呢，蒲松龄见麦田而想起了麦风，只顾对仗稳而忘了时序准，这是他用典之误。莺鸣虽老，燕翼长飘，眼睛是不会寂寞的。

既然是焕山道上书所见，结尾就落到了焕山上。游客们登山玩赏并不是附庸风雅，而是寄托自己的真情，不信你看：从山上走下的一对已经喝醉了，一个海棠插鬓，一个洞箫斜吹……

蒲松龄这次没有看到山市，关于山市的记述，在《聊斋志异》中。

家家儿女尽归宁，马上红妆照眼明。

社后娇莺唤春去，雨余芳草伴愁生。

惊鸥斜界远山绿，细柳长摇溪水清。

轧轧谁家庭院里，秋千遥送隔墙声。

清明节，出嫁之女子回娘家向父母请安问好，此风俗之源流本来如何，写出来将是一篇大文章，我无力作此考证。《聊斋志异·瞳人语》云，清明前一日，芙蓉城七郎子新妇归宁，此处说“家家儿女尽归宁，马上红妆照眼明”，可见归宁父母者多为新妇。“家家儿女尽归宁”者，泛言也。“红妆”美少妇才是“马上”耀眼争光的主角。

春社在立春后第五个戊日，此时已近暮春。《京本通俗小说·碾玉观音》的“开篇”部分在写到季春景致时说：“是黄莺啼得春归去。”并引诗云：“花正开时艳正浓，春宵何事恼芳丛？黄鹂啼得春归去，无限园林转首空。”这是文人的诗化想像。其实，正如王岩叟所云：“也不干风事，也不干雨事，也不干柳絮事，也不干蝴蝶事，也不干黄莺事，也不干杜鹃事，也不干燕子事，是九十日春光已过，春归去。”事实虽然如此，但诗管的是美，求真，去找散文。清明时节雨纷纷，雨过芳草更萋萋。离人相送愁如草，草长一寸愁一尺。春走了，人也走了，谁说黄莺啼得春归去？分明是离人带得春归去。“才始送春归，又送君归去。若到江南赶上春，千万和春住”（宋王观《卜算子·送鲍浩然之浙东》）。

鸥，即海鸥，又称“江鸥”、“沙鸥”等。因其羽毛洁白，故诗人多咏之。何逊《咏白鸥兼嘲别者》：“可怜双白鸥，朝夕水上游。”李白《古风五十九首》（其四十二）：“摇裔双白鸥，鸣飞沧江流。”杜甫《鸥》：“却思翻玉羽，随意点青苗。”刘长卿《弄白鸥歌》：“泛泛江上鸥，毛衣皓如雪。”钱起《戏鸥》：“更喜好风来，数片翻晴雪。”一只沙鸥因受惊而起飞，忽闪着银亮如雪的翅膀斜斜掠过远处的青山，在黛绿色的画面上划一道刺眼的白光。最早用银白界划碧青的，可能是唐朝的徐凝，其《庐山瀑布》诗云：“瀑泉瀑泉千丈直，雷奔入江无暂息。今古长如白练飞，一条界破青山色。”虽然被苏东坡讥为“恶诗”，但“界破”二字用得确实好。蒲松龄借来“界”字，又以“斜”字修饰之，不能说后来居上，亦可称各擅胜场了。杨万里《小池》诗云：“树阴照水爱晴柔。”“细柳长摇溪水清”一句，便大有杨诗意趣：堤上一行细柳，溪中一道清水，柳阴照水、水镜照柳，彼此体贴、相互爱慕，不但景色宜人，简直就是景色如人了。

宋代词人张先号称“张三影”，三影之一即“隔墙风弄秋千影”。蒲松龄没有看到“风弄秋千影”，只是听到了“轧轧”的秋千声。此诗首联写女儿（用“儿女”是为调平仄）归宁、马上红妆；尾联写隔墙秋千声。首尾相联，让人想像秋千架上的美人是否就是马上的“红妆”。“轧轧”声里是否还掺杂着笑语声呢？“墙里秋千墙外道，墙外行人，墙里佳人笑。笑渐不闻声渐悄，多情却被无情恼”（苏轼《蝶恋花》），就是有笑语声，蒲松龄一大把年纪，恐怕也不会真有非份之想了吧？

聊斋诗词鉴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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